(原标题:段子里的铁岭与现实中的东北小城:那些离开的与留下的理由)
铁岭钻石广场前的马路 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这次,他是陪女朋友来旅游的,另一个心愿是重返这座他曾经工作却并未深入了解的城市。
2009年,他陪朋友回家,那是他第一次去铁岭,留下的印象就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但那个场景像一粒种子,开始在他心里发芽。
2013年,智能手机开始普及,他又来到铁岭,做起手机生意,干得如火如荼。
他后来还是回到沈阳工作,铁岭最终淡出了他的生活,就像那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时间推移,铁岭成了他脑海中模糊的记忆。而在网络上,这座城市却因段子的风靡成了“宇宙的尽头”,戏谑与调侃使铁岭在网络世界中获得了新的身份。
再次走在铁岭的街头,唐浩发现这座城市确实变了许多。新区从无到有,昔日的耕地挤满了厂房和住宅,于是现代化的街道,被灯光装点的高楼无不在心急地展示铁岭的现代化。
铁岭新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然而,在表面的繁荣背后,隐藏着更为复杂的现实:街上老年人的身影越来越多,年轻人寥寥无几。城市的活力似乎在悄然流失。
铁岭文化公园内,老年人们打牌、下棋来消磨时间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末,铁岭的户籍人口为275.4万人,其中,60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达到79.9万人,占总人口的29.0%。此外,2013年末,铁岭市的总人口为301.9万人 。到了2023年末,铁岭市的总人口减少到了275.4万人 。
这意味着在这大约十年的时间里,铁岭市的人口流失了约26.5万人。
城市更新基本完成,人口老龄化和外流的问题随之显现,这给城市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挑战。
唐浩工作过的那家手机店,如今也受到了人口流失和网购兴起的双重冲击,生意大不如前。琳姐——他当年的同事,告诉他生意非常艰难,大家都在勉强维持。商铺的冷清似乎成了铁岭实体经济现状的缩影——那些曾经热闹的街道,如今显得萧条沉寂。
尽管如此,铁岭人的生活节奏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地上班、做生意,有人赔钱,有人赚钱,社会上混日子的还在混日子,出外闯荡的散布各地,但每到过年总会回到家乡。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城,普通而真实。
从大城市到宇宙尽头
行经收费站进入铁岭,立刻映入眼帘的是“曲艺之乡,快乐铁岭”的标语。然而,对于第一次造访的外地人来说,他们更喜欢调侃一句:终于来到了大城市。
铁岭的标语 时代周报 李杭/摄
铁岭,地处辽宁北部,松辽平原的中段,历史上曾是明朝时期的重要军事要塞“铁岭卫”,有过辉煌的过往。然而时光荏苒,铁岭逐渐回归平凡,成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普通东北小城。老工业基地在时代变迁中逐渐失去活力,鲜有人再记得它的名字。
1999年的除夕夜,“小品之王”赵本山第9次登上春晚舞台。在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他幽默地说了一句“明年我准备带老伴出去旅旅游,去趟大城市——铁岭。”观众被这句台词逗得哄堂大笑,而“铁岭”这个地名也从此广为人知。对于很多南方观众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这座偏远的小城。
不过,现实中的铁岭并没有因为在春晚的走红而发生太大变化。“小时候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看了电视特意来铁岭旅游,”95后铁岭人宋悦说。
之后,《马大帅》《乡村爱情》等农村题材电视剧的热播,让铁岭的形象进一步在大众心中固化。戏外的人固执地以为电视里的乡村生活就是铁岭的一切,不过,铁岭人并不在意这种戏谑。
现实世界的铁岭,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宋悦说,在她小时候,铁岭农村的家家户户主要靠种地为生,城里人则多数在国企工作,比如说调兵山煤矿、电厂。正如时任铁岭市委书记所说,铁岭是辽宁老工业基地中的一个传统农业地区。
在工作之余,铁岭人的生活围绕着几个固定的场所展开:龙首山是铁岭的“母亲山”,登山远眺,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光;清晨的彩虹桥早市则热闹非凡,摊贩们一早便摆满新鲜的蔬果、肉类和热腾腾的早餐;龙首市场和银州贸易城是市民周末采购、闲逛的好去处。
铁岭彩虹桥早市是辽北第一早市,长度约两公里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到了晚上,铁岭人乐于扎进烧烤摊,伴随着炭火的滋滋声,把漫长的寒冬压缩成一把生串,几瓶啤酒。
铁岭的烧烤特色是生牛肉串,蘸蒜水 时代周报 李杭/摄
2020年,东北脱口秀演员李雪琴的一句“宇宙的尽头是铁岭”在网络上引爆话题。这句充满无厘头的幽默感的段子,把铁岭重新带回了年轻人的视野。一时间,铁岭从“东北乡村”的象征变成了“松弛感”的代名词。许多在都市生活中倍感压力的年轻人,开始将铁岭视为一个精神寄托地,认为这里远离复杂的社会规则和竞争压力,能找到一份难得的轻松感。
李雪琴一句“宇宙的尽头就是铁岭”,让铁岭重新进入了年轻人的视线 图源:网络
随着2024年的到来,恰逢《马大帅》开播20周年,一股怀旧之风兴起,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探访这座小城,王晨也是其中之一。
随着近几年这波东北文旅复兴,沉寂多年的铁岭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前去旅游 时代周报 李杭/摄
今年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王晨来到了铁岭。这趟旅行他早在辞职前就已经计划好。辞去城市里的工作,他只想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在他的心中,电视剧里的铁岭仿佛是一种象征:无论是创业失败、感情受挫,还是被误诊为癌症,剧中的人物从未被彻底击垮,反而在最艰难的时刻依旧坚持着。王晨觉得,自己也需要这样的精神力量。
在这里,他遇到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去铁岭站打卡,到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致敬彪哥,然后在留言板上写下一句《马大帅》里范德彪的经典台词“爱咋咋地”。
《马大帅》的重要场景: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在王晨心里,这座小城早已超越了地理上的“宇宙尽头”,成为了一种精神的归宿。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或多或少背负着压力和焦虑,而铁岭,成了他们暂时放下这些负担、寻找自我、重新出发的地方。
“还回铁岭吗?”
当王晨们因生活的疲惫选择来到铁岭寻找片刻喘息时,25岁的宋悦却在策划着一场从铁岭的“出逃”。
大学毕业后,她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选择离开这座小城,去大城市打拼。她在沈阳的几年里,做过销售、行政,也尝试过各种兼职,拼命想要扎根在更广阔的天地中。
每次回到铁岭,亲戚朋友总是问她:“还回铁岭吗?”她总是摇头,笑着说:“回不来了,外面机会更多。”然而,生活没有剧本,不会像她期许地那样发展。
2021年毕业后的三年,宋悦一直在沈阳从事销售工作。刚开始她满怀激情,认为自己能在行业内闯出一片天,但现实中的巨大的工作压力和频繁的应酬迅速消耗了她的热情。日复一日的加班和无休止的奔波让她身心俱疲,身体也逐渐发出警告,频繁生病。最终,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裸辞,回铁岭休养。
回到家乡的第一天,宋悦走在铁岭的小街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店铺,依旧是那些慢节奏的生活,但与她记忆中相比,似乎少了些生机,更多的是一种落寞的静止感。
龙首市场是铁岭银州区最热闹的地方 时代周报 李杭/摄
2023年末,铁岭全市总人口275.4万人,GDP总量764.6亿元,在辽宁14个城市中排名倒数第二,仅高于阜新市。
这种经济状况在就业市场上尤为明显,许多像宋悦这样的年轻人在寻找工作时,常常感到机会稀缺,条件苛刻。
宋悦去应聘一家体检中心的行政岗位时,面试官穿着拖鞋,却指责她的着装不够正式,而这份工作提供的工资仅有2000元,工作内容还需要兼任客服和前台。“这还能算是一份工作吗?”宋悦心里五味杂陈。
另一场面试更让她感到难以理解。她去应聘一个数据统计员的兼职,结果面试官让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多分钟,进到办公室后谈了一会工作内容后,开始问她上班时能否接受穿黑丝袜,以“提高专业形象”。宋悦愣住了,她心里更加清楚,这里的工作环境和她期待中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但宋悦并不是唯一一个回到铁岭的年轻人。近年来,不少在外漂泊的年轻人像她一样,出于各种原因选择暂时回家,试图在熟悉的家乡找到一片安宁,休息片刻。然而,真正能够在铁岭找到出路的年轻人少之又少。
铁岭的现实摆在眼前:工作岗位少,薪资低,好的公司屈指可数。
用当地的人的话说:没有核心支柱产业。那些基础岗位较低的薪资和工作内容的单调让有追求的年轻人望而却步。在这些岗位上,即使是愿意妥协的年轻人也会因为缺少长期发展而感到不安。
铁岭一家房产中介的招聘广告,岗位待遇为底薪1000元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经历几次让人无语的面试后,宋悦逐渐意识到,铁岭的现实和她曾经想象的家乡有着巨大的落差。她曾经以为,回到家乡至少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享受一段平静的时光。然而,现实却一次次地打破了她的幻想。那些工作机会,不仅薪资低,要求苛刻,甚至还夹杂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荒谬。
每当走在街上,宋悦总能遇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但这份熟悉感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相反,它让她更加清楚地看到,铁岭的变化几乎停滞不前。她想到自己在沈阳的那段时光,虽然压力大,工作也不轻松,但至少她感到自己在前进,有目标,有追求。而现在,回到铁岭似乎让她的冲劲无处释放,她像个铁岭版的堂·吉诃德,无时无刻地与那些既真实、又无法触碰的现实做斗争,最终精疲力尽。
她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离开沈阳的初衷是为了逃避,想给自己一段时间来调整状态,但现在看来,这次回家并没有让她找回内心的平静。相反,生活的现实更加沉重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李雪琴口中的“宇宙尽头”虽然温暖,但终究承载不了许多年轻人的梦想。
“总觉得少了点啥”
唐浩此次回到铁岭,主要是陪女朋友来打卡。女朋友在网上看到“宇宙尽头是铁岭”的段子,对这个小城充满了好奇。趁着假期,两人一起踏上了这趟旅程,想亲自探访这个频繁出现在网络上的地方。
走在铁岭的街头,唐浩感受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氛围。
虽然近年来新区的建设让城市面貌焕然一新,但那些曾经繁忙的老城区,如今显得有些萧条。广场边的商铺寥寥无几,既然人们都已经习惯于线上消费,也就难怪广场冷冷清清。街道上,年轻人寥寥无几,更多的是悠闲散步的老人和拉着孩子的中年人。
安静是铁岭的常态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唐浩回忆起自己在铁岭工作的日子。那时智能手机的普及让生意红火,每天都有顾客络绎不绝。然而,近年来,随着电商的崛起,实体店生意日益艰难。现如今,琳姐的手机店几乎没有顾客,店内只有零星的维修业务。“以前一个月能赚几万,现在能保本就不错了,”琳姐无奈地说。这样的变化不仅是商业模式的转变,更是这座城市经济活力的衰退。
在去开原的路上,唐浩发现,曾经种满玉米和大豆的田地里,一些村庄正在转型发展苗圃产业。梁家台村便是其中的代表,苗圃生意为村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不少富裕家庭还开上了路虎、奥迪和汉兰达。
铁岭下辖的一些村庄已经转型发展苗圃产业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富裕的村镇里,一些家庭新修了房子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然而,大部分村庄依然依赖传统农业,村里冷清,年轻人多外出打工。据铁岭市清河区发布的调研报告《关于加强“空巢村”基层治理的调查与思考》显示,部分村庄常住人口中60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超过70%,而青壮年劳动力仅占极少数。
不过,大部分村子还是以粮食种植为主 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近年来,在中国农村地区,“空巢”不是孤例。
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披露的数据:居住在城镇的人口占63.89%,居住在乡村的人口占36.11%。其中,15岁-39岁的年轻人常住在乡村的比例低于30%。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一位研究员认为,其实不必过于担心农村的“空巢化”现象,这是城镇化过程中不可逆的自然结果,“并非农村人口留在农村就是好事”。而清华大学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心主任蔡继明表示,农村“空巢化”的长期负面影响应当得到高度重视。
如今的铁岭,就站在这样的时代。面对着人口减少与产业转型的双重挑战,在现代化与传统之间徘徊,既承载着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也承受着岁月留下的沉重印记。
秋日的中午,开原的一家烧烤店里飘着浓郁的烧烤香气。虽然还没到饭点,店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角落里的一桌中年人喝着啤酒,边聊边笑,偶尔的笑声穿过微凉的空气,让这座平凡的小城添了几分热闹。
“孩子回来就好,但在外面待久了,谁还能待得住呢?”一个中年男人叹道。
另一个人附和道:“这地方,总觉得少了点啥。”
唐浩默默听着这些话,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感。第一次来到开原,他发现眼前的小城与网上调侃的“宇宙尽头”截然不同。没有那些喧闹夸张的戏谑,而是千千万万座安静而平凡的小城,能提供的只是短暂的宁静,却承载不了太多关于理想的梦想。
“不卷”是铁岭的一个标签。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这座小城,和许多一样,走得慢,留住的只是时间的脚步和偶尔一声轻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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